三年前，一朋友跟我说，搭飞机是最好的时光，因为只有在飞机上他才可以心无旁骛地读书。我不以为然，哪里需要飞到一万米的高空去找清净？吾心安处便是静。

三年后，我才明白，果真是千金难觅一刻静。前阵子回家，单程要飞四个半小时。四个多小时不短也不长，虽做不了什么大事（厦航作风简朴，几乎没什么娱乐设施），但全用来睡觉又颇觉浪费。思来想去，便拿出笔记本开始译书。等译完统计字数时，才发现效率竟是平日的三倍。按理说，高空环境并不好，唯一的区别恐怕便是断网。为了排除偶然因素的干扰，我回程也译了书，发现效率与去程一样高。而效率高的原因，无非是心静、专注、忘我。而如今似乎只有在断网的情况下，才能做到这几点了。

先容我讲个小故事。小学时看过一个动画片，讲的是十二生肖传奇。故事大意是某个村多灾多难，但村里有十二个动物，它们舍己救人，最终化解了村里种种危机。后人为了纪念它们，便设立了十二生肖。关于猪的英勇事迹，我记得是这样的。某天村里刮起了大风，拔了树干，塌了房子，毁了稻田，大家都无计可施。最后，一头猪自告奋勇，决定用自己庞大的身体堵住风口，解救村民。猪的英勇牺牲，换回了全村的宁静。

我没想到，如今，猪已经堵不住风口了。在互联网的风口前，它飞起来了。猪被吹跑后，这个风口便日以继夜地呼呼灌风，尘嚣甚上，自此一发不可收拾。

我还记得，在那个离线是常态的年代，上个网得颇费一番功夫。首先你得有一台电脑，其次你得装一部电话，然后你得买个“猫”，安好后得设置个网上邻居，再双击小地球。你还不能老上网，不然谁谁谁就没办法打电话进来，然后家长就得跟你吼，叫你断网。最后你还得付得起网费，要是某天你忘记断网，那么家长下个月交电话费时就把脸黑给你看。后来，宽带取代了拨号，成了上网的主要方式。但带宽仍然有限，顶多也就聊个Q，下些歌，玩会儿网游。没人会在网上看剧、刷社交网络、买书、买矿泉水、买大闸蟹。线上、线下，是全然不同的生活。

我有个做社交网络研究的老师，那时的他正在香港读博，做互联网调研。他设计的问卷里有道题，问的是你一周上网有几个小时。有的人几乎不上网，有的就上一两小时查下邮件，了不起10小时。要是再多报几小时，说不定就被当做离群点从样本里剔除了。

十年后，这道题恐怕得改一改，得问你一周不上网有几个小时。如今，在线才是常态，离线才要颇费一番周折。当年我为了好好准备高考，狠下心把网线给拔了。高三整整一年没上线，等考完后重新上线时，我的泡泡堂金牌账号已被盗号。那时候，一拔网线就可以离线了，好潇洒！现在呢，家里爸妈上网刷剧看盘比你还带劲儿，你拔个网线试试？就算拔了自家网线，还有4G网呢，关了4G，还满城尽带Wi-Fi点呢，上哪儿拔网线去？就算踏出国门，你在异国他乡收到的第一条短信便是贴心的国际漫游小指南，每天10MB只要3块，1G封顶也不过30块，你好意思为了这么点小钱掉线不？

有时为了静静，会暂关手机移动网络。但我发现，这个年代很多人已经忘了怎么打电话。再紧急的事儿，也不过给你发个带感叹号的邮件或是给你微信或Messenger连发几条信息或语音简讯。你要是没及时回应，人家就会说，你没看到我的加急叹号吗？当然也会有人想起来用电话，只是人家只想到Facetime或微信语音，打不通就断定联系不上你。甭管电话费才几毛或几分一分钟，反正有免费的就一定要用免费的。每次想下会儿线，总是搞得捉襟见肘。关了手机，电脑就开始噼里啪啦地提示新邮件，关了电脑，手机又迎来好一通营销电话或垃圾短信。手机电脑全关，但其间只要你因为某事要上网查下资料，推送消息就会见缝插针地红给你看。推送消息是很难断绝的，即便你小心翼翼地设置免推送，但下次APP升级或哪里注册一个新账号，就又春风吹又生了。况且自己的拇指也不好管，就算没推送也还是常常习惯性地这里点点那里点点。断网不易，久而久之，也便顺服了，放弃了继续尝试。

风速很快，不一会儿2015年就被吹跑了。我试图回忆过去一年里自己都干了些什么。我没闲着，事情还是做了不少，但明显感觉自己人浮于事。似乎是努力了的，但事情并没有做到位。原因也不难找。我调出浏览器的历史记录，发现随便哪天，网页浏览记录都有长长的好几页。我打开手机设置，每天电池使用时间也几乎跟昼夜等长。移动互联从风口灌进来，时间从风口溜出去，就在弹指一挥间。

浑然不觉中，我发现自己已许久未离线。还记得十多年前有个叔叔被双规，他在看守所受了不少苦。问起什么最难熬，他说双脚离地最折磨人。他被吊起来，但离地只有一丁点的距离，距离小到踮起脚尖就可以触地，但又大到没法承受身体的重量。他就这样被半悬着，急切地渴望落地，又求而不得。事后他说，从未想过，脚踏实地原来如此美好。我想，离线也许便是另一种脚踏实地吧。

大一时，我曾去北京东灵山看狮子座流星雨。之所以专程跑去东灵山看，是因为城市光污染太严重，看不清星空。光固然好，能照亮万有，但亮太久便成了污染。现在，城市里又多了网污染。网固然好，能联结万民，可连太紧同样也会变成污染。网污染太严重，便捋不清心事。

远离网络，往往是走近人心的开端。离线时，你若思念某人，只能给ta打个电话，若连电话信号都没有，就只能写信。不通话不写信，默默思念也是好的。多少诗词写于寂寞的夜晚。离线时，你若饿了，只能出门买点吃的，没有点评的掺和，说不定会在某个弄堂发现意外的美食。也许会心血来潮给自己或亲人煮点新菜式，菜品开胃就行，不必上镜。离线时，你若读书，就一页一页的看下去，偶尔做点笔记，或是记下感动，等下次跟思念的人通话时说给ta听。离线时，你若写作，就安心讲述，不必中途停下来为了某句引言而查考资料，然后掉进超链接的漩涡里无法自拔……远离风口，你发现时间其实过得很慢。

苏格拉底曾说，未经省察的人生不值得活。我说，省察之后不思改进的人生同样不值得活。时值新年，这是一年里天气最冷，脑袋最热的时节，宜列举一些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以前总是年前目标一列一大堆，然后年后往事不堪回首。今年不想再贪心，列一个就好。近年的流行语汇中，结构性改革算一个。结构性改革意思就是把“牵一发而动全身”之中的“一发”给找出来。找到后专攻这一点，之后许多连带性问题便随之解决。

新一年里，我的结构性改革就是离线久一点，争取久到让离线重新成为常态。硬性目标是中午11点前不上线，晚上11点后不上线。离线后，时间更充裕，可以做更多我想做的事。离线后，做事更专注，可以把我想做的事做得更好。离线后，人与人之间的沟通更有默契，不管是通话还是面对面谈话，都比简讯和表情包更能叩开人的心门。离线后，人与神的沟通也更有诚意，我想较之图文分享，神应该更乐意听我们从心底发出的祷告。

新一年，我要脚踏实地，找回生活的节奏。

本文于2016年1月3日晚10时在纯离线状态下写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