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已成甲壳虫

你可能觉得这是梦。然而在卡夫卡笔下,这是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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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清晨,Gregor Samsa从噩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壳虫。这是《变形记》的开头,单刀直入,一下就把我卷进Gregor的世界。Gregor到底啥时候才会变回人样呢?我怀着巨大的期待往下读,像读侦探小说一样,不肯放过一丝细节,可读到最后,Gregor也没变回来。

他死了。

但我坚信,死的是“他”,不是“它”。虽然女佣跟Samsa一家人报告说那只虫子死掉时,一家人都深感庆幸,Samsa太太甚至感恩戴德地说,“now we can thank God”。

Gregor一夜之间变成甲壳虫,但在此蜕变之前,他的人性就已慢慢损耗。而他变成甲壳虫后,他剩余的人性更是被周遭的人一点点蚕食,以至于他最亲爱的家人也不再相信那只甲壳虫是Gregor变的了。对他们而言,蛰伏在Gregor房间里的,不过是只恼人的大虫子,但我们读者看到的却全然不是如此。卡夫卡是从Gregor的视角来讲述这个故事的,所以Gregor的内心世界在我们面前一览无余,我们在Gregor身上看到了鲜活的人性,他虽悲伤失落,却依然心怀希望,到死都还深爱着家人。

Gregor一家并不宽裕,父亲欠了一屁股的债,母亲身体不好,妹妹么还在念书,Gregor是家里唯一的经济支柱。他在一家小公司上班,刚开始只是一名普通文员。为了尽早还清家里的债务,他拼命工作,不久便晋升为外派销售员,一年四季都疲于奔命。蛮横的老板和无休止的出差让Gregor深感厌烦,这样的工作丝毫不能让他感受到身为人的尊严,若不是为了替父母还债,他早就辞职不干了。

Gregor变成甲壳虫的那天早上,他本来要赶5点钟的早班火车出差,可醒来已经6点45了。他努力挣扎,想尽量赶7点的火车出发。可未等他翻身成功(甲壳虫翻身很难的),他的上司就赶到家里来痛斥Gregor怠工,说早就看出他的懈职倾向,要跟大老板告状(实际上他是公司最敬业的员工之一)。Gregor哀叹上司如此不信任自己,一有点小状况就不惮以最大的恶意猜想员工。万般无奈之下,Gregor开了房门,想跟上司解释,可上司一看到Gregor的样子就落荒而逃,一句也不肯听。

至此,Gregor失去了他人性的第一标志:人形。他也失去了他的第一重社会身份:雇员。此后,Gregor的人性标志将会越来越少,而他失去的社会身份则越来越多。

失去工作后,Gregor就无法养家了。他父母每日每夜都为此哀叹,后来,退休多年的父亲被迫出门当信差,母亲也在外面找了点纺织的活儿。然而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们都不敢踏进Gregor家门半步。顶梁柱和儿子的身份也没了,他成了家人的累赘。与此同时,他发现他说的话只有自己听得懂,别人都听不懂,他失声了,无法与人交流了,他的人性标志又少了一个。

唯有妹妹Grete还关心着他,给Gregor送了牛奶和面包屑——这是他最爱吃的东西。可让他意外的是,这些新鲜的食物令他作呕,反倒是腐烂的奶酪更开胃。Gregor连人类的饮食习惯都失去了。细心的Grete还发现,哥哥Gregor愈发喜欢在房间里爬来爬去,于是便把衣柜、书桌等家具都一一搬了出去。可Gregor从小就在那间房里长大,这些家具承载了他无数回忆。他想阻止妹妹,可他说不了话,拼死拼活才把墙上挂着的一张全家福给保下来。Gregor的视力也越来越坏,远处的东西都看不清了。他的生活习性越来越像一只真正的甲壳虫了。

在抢救相框时,Gregor房里出现一阵骚动,惊到了父亲,他以为Gregor要袭人,就用力将手边的苹果一个个用力砸向Gregor,把他砸成重伤。自那以后,Gregor再也不出房门了。妹妹还是每天给他送食物,为他打扫房间。可自从妹妹开始打工后,她对Gregor就越发冷淡,房间打扫得越来越不尽心,原本叫哥哥的名字,后来连名字都不用,代称也不用he,改用it了。

Gregor的社会身份已剥离殆尽,他的人性特征也快消失干净了。但在我眼里,Gregor根本不是甲壳虫,他的人性一直都在。有一次妹妹Grete在弹钢琴,Gregor听到琴声后感动万分,尽管重伤在身,也尽力探出身子想看一眼妹妹,想凑近点听。只有人,才能被音乐感动至此啊!他有个梦想,那就是送妹妹去音乐学院读书,为此他攒钱攒了很久,马上就要凑够学费了,就等着圣诞节给妹妹惊喜呢……

家人的态度一天天恶劣下去,但Gregor依然爱家人。为了不拖累家人,他开始绝食。他虽然没法控制自己的饮食习性,但吃不吃他还是能控制的,而绝食是他能为家人所做的最后一点事了吧。

但最后,Gregor不是死于绝食,而是死于杀虫剂——是妹妹Grete冲进他房里喷的。她跟父母亲都很懊悔,这只甲壳虫怎么可能是Gregor呢,应该早点杀掉它的。杀掉一只既没有社会身份也没有人性特征的生物很容易,丝毫不会引起任何良心上的不安。所以做完这一切,Samsa一家人都感到格外轻松,心情无比舒畅。

读到这儿,我的期盼落空了,Gregor终究没有变回人形。倘若他身边的人依然称Gregor为Gregor,依然像从前一样对待他,他应该有机会的。

我一向认为伟大的作品是时代的先知,《1984》写于1949年。《变形记》写于1915年,26年之后的某天清晨,一位犹太人从噩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猪。同时变成猪的,还有其他1100万犹太人。

Written on November 6, 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