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学一门语言,就多一种活法
标题来自法国谚语 —— Appendre une langue, c’est vivre de nouveau.
语言不单单是生活的抽象,更赋予了生活实体。虽然几乎全世界的语言里都有爸爸、妈妈、男人、女人这些基本元素,但一旦涉及到生活细节,语言就瞬间千奇百怪起来。晒太阳就是个例子。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无法理解为什么欧美人那么喜欢晒太阳。虽然我也很享受在冬日暖阳下手捧热茶闲看树的惬意,但在炎炎夏日穿着比基尼躺在沙滩上又是何苦?细想了想,晒这个动词在中文语境里几无诗意可言,与它搭配的词组多为晒被褥、晒衣服、晒香菇、晒海货之类的稀松平常事(至于“晒幸福”,那就是网络语言兴起后的后话了)。
但在英文语境下,晒太阳对应的词是sunbathe,即沐日光浴。相比晒所对应的干巴巴,沐日光浴就显得舒服多了。沐浴是件多么酣畅淋漓的快活事儿呀。谁受得了几天不洗澡呢?连天天泡在海里的河神都要专程跑到汤婆婆那儿泡澡呢。正因为欧美人把晒太阳当成沐浴,所以他们(尤其是难得见到太阳的英国人)见缝插针,一到海边就宽衣解带随时卧倒也就不足为奇了。
而在我的永康方言中,晒太阳的表达是孵日头。”孵”这个动词没有”晒”那么乏味,但也没有”沐”那么享受,它别有一番风味。我们永康人通常只在冬天孵日头,因为南方没暖气,冬天室内常常比室外还冷。除了用热水袋,拿暖手炉取暖以外,最方便的就是孵日头了。但跟母鸡孵蛋讲究天时地利一样,日头也是没那么好孵成功的。首先白云不能蔽日,其次不能有风,再次还得掌握好时间段,最重要的是,日头也不是谁都能孵的。一般都是叔叔阿姨爷爷奶奶辈儿的人才能自如地孵日头,小孩子怎么孵得住呢,屁股还没坐热就去放鞭炮或钻进山野里踩松针去了。
虽说日光之下并无新事,但在我心中,孵日头、晒太阳、沐日光浴对应的是三种全然不同的体验。
说完了太阳,就该轮到雨了,而日光与雨水之间最自然的衔接便是彩虹。中文里的彩虹,意为彩桥,兼顾颜色与形态,不重其成因。英文里的rainbow顾名思义,意为雨弓,侧重的是其成因及形态。法语里叫arc en ciel,意思就是天空中的弓,侧重其形态及地理位置。西班牙语里叫 arco iris,也就是七彩之弓,侧重其颜色及形态。中文和法语虽然都强调形态,但所用的意象也不一样:一个是桥,一个是弓。我猜,这大抵是因为中国自古便熟谙拱桥建造工艺(赵州桥),熟读与桥有关的典故(鹊桥相遇),因而将弧形与桥相关联;而西方人的拱形建筑多用于教堂穹顶,他们熟读的希腊神话里太阳神阿波罗的利器是战弓,因而将弧形与弓相关联。由此看出,在将实物抽象为语言符号的过程中,不同地域的人理解事物时切入点不一样,侧重点也不一样。
正因为此,多学一种语言,就多一种活法。阅读丰富生活也是一样的道理。反过来说,遗忘一门语言,或者语言变得匮乏,也会令生活变得瘦削。
同时,这也是《1984》里政府发明Newspeak的原因:
1984年,party就已在着手编纂Newspeak第11版字典。跟其他字典版本不同,这本字典并不是为了收录更多词,而是为了剔除词汇。他们预计,到2050年,所有有价值的文学著作都会被翻译为Newspeak,尔后,原著就会被彻底销毁。莎士比亚,雪莱,弥尔顿的原著都将不复存在。即便存在,世界上也不再会有能读懂Oldspeak的人。
趁2050未至,请牢记我们的oldspeak,同时试着多学一门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