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公

前几天我跟老张回浙江探望外公。见到他时,不是在家,而是在病房里。房间很明亮也很暖和,暖到需要开窗透气。之前在家里要盖三床被子的外公,也只盖了层薄被。他立刻认出了我,但说不了太多话。他也立刻唤出了老张的名字,尽管之前只见过一面。但由于颈椎压迫神经,他手脚几乎都动不了了,要一直吸氧,但胃口还不错。他像孩子一样地央求我们给他甩甩胳膊抖抖腿。我们照办,甩累了刚歇息一会儿,外公就又说,“给我揉揉腿,推一推拉一拉”,我们就又继续。外公以前可是从不求人的。

外公今年92,过了年就93了,这已不是第一次住院。妈妈说,“之前外公住院总是过阵子就出院,出院后总是恢复得不错,我都习惯了给他办出院手续,但这次却可能出不了院。上次住院的时候,外公就已经把银行卡密码全说了,这次本来有很多话要跟我交待,但说两句就已累得说不下去”。妈妈又说,“他这几天总问我能不能叫医生给他打一个那种什么针,让他平静地离开,他说他太痛苦了。”

现在的他,像婴孩一样了,需要家人不间断的陪伴跟照顾。我印象中的外公,可从来不是这样的。以前的他,更像是个默默无闻的英雄。我想回忆一下那时的他。

外公是山东人,但个子一点也不高。上学到初中,能熟练使用四角字典和算盘。在我很小的时候,他总是架着江泽民同款的老花眼镜(便携折叠款的他也有)读报纸,时不时还查查生词。他在解放前入党,跟日本人还有越南人都打过仗。南下浙江金华后就安家了,29岁的时候娶了20岁的外婆(年轻时美丽过)。以前他会拿子弹头做的小刀给我稍稍炫耀一下他拿过枪这回事儿。我问,“啊,那你是杀过人咯?”他笑,说,“有十几个呢”。我很震惊,因为我毕竟认不得年轻时的他,很难想象一个随和的老头子能有这胆量。但相框里他跟战友的照片似乎印证了他有。

由于交通不便,外公很少回山东,而他又学会了当地话,所以外公的口音颇为杂糅,有乡音、普通话还有方言。他的口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给我带来了困扰。我小学转学回家乡后,就跟外公外婆住,家长会也是外公替我爸妈参加。每次开完家长会第二天,同学都会咯咯笑,问我外公到底是哪里人,我总是被问住。别的同学都是爸妈来参加,我却是外公参加,本来我就想低调,不想让同学知道爸妈在外地。但因为外公的口音,每次都要被迫成为焦点,让我非常沮丧。此外,外婆总惦记着我,常给我送东西。但她觉得自己老了不好看了,就叫外公给我送。于是外公就骑着凤凰车到学校,一路问到我所在的年级、班级,然后叫同学转交给我。于是就有更多人问我,你外公是哪里人?有时外公给我送东西也不需要问。高中时我翅膀硬了,有次跟外婆吵完架直接收拾东西搬去了我爸妈家,决定独立生活。但周末回家,却发现柴米油盐已给我添置好,冰箱里多了很多蔬果,脏衣服也已洗好晾在阳台——不用说,肯定是外公又来过了。当然,年少轻狂的我是不懂感激的,只觉得生气,为什么他们认为我没有能力照顾好我自己,为什么要多此一举?

外公不止骑车给我送东西,还爱骑车钓鱼、赶集、走亲戚、上老年大学,去各种好玩地方。作为当年的三大件之一,他那28寸均码的老凤凰也是好不容易才买到的。由于座位太高,外公总要先扶着车把小跑着借着惯性才能上车。不知是车不合适还是他车技欠佳,当年曾在大年初一走亲戚的路上把坐在车前横杠上的穿着新棉袄的老妈甩到稻田里,也曾把趴在后座尚在念幼儿园的我颠到乌泥水里。后来物资发达,他换了女士车,好像没再发生类似的事故。

他喜欢钓鱼,鱼饵是自己养的虫跟外婆酿酒的酒糟。我觉得养虫子很恶心,但他觉得比贩卖的鱼饵效果好很多。他可以钓一整天,一整个夏天,即便钓的全是不过一指长的小鱼。我曾陪他钓过几次鱼,其中有次在河里滑倒拖鞋被冲走,光着脚回家,他说没事再给我买新的。我嫌鱼小,不愿吃,他就晒成小鱼干,记得吃的话就自己煎着吃,不记得的话就一直放冰箱。他赶集最爱挑便宜货,什么打折买什么,尤其爱买几乎要烂但尚且可以吃的水果,于是只能自己吃,那些他也吃不掉的水果就喂给虫子吃。如果连虫子也吃不完,他就拿去堆肥,给阳台的花园兼菜园吃,里面的白玫瑰、红牡丹、还有小葱、大蒜、香菜没有挑食的权利。如果我哪天夸了他买的什么东西好吃,他会一直连着买好几天,除非我改夸另一样东西,那他就连着买另一样东西。我只好经常连着一周吃拍黄瓜或者煎豆腐。

其实我并没有真正走进过外公的世界,我小时候太爱玩了。我只是经常看到他骑车远去的背影,听到他提东西上楼的脚步声。我知道他爱扭秧歌,照片里的他红扑扑的脸,甩着红红的绸缎,欣喜之情溢于言表。我知道他很喜欢老年大学,还跟我说花了100上了最贵的电脑课(感谢政府补助),但他从没用我的电脑实践他的课堂所学。

外公的财务自由实现得有些晚。年轻的时候为了贴补家用,总是捉襟见肘,所以一直精打细算,算盘打得辟拉响。记得他最初的工资也就三四十块。他并没有皮夹,而是一直把钱放在一个小手帕里,然后再把手帕塞进裤子特制的内兜里。我每次管他要零花钱,他都要问清理由,才掏出手帕给我几个硬币。但我知道每个月的水电煤气费什么的他总第一时间去交,给外婆的买菜钱总是给得够够的,剩下的他就存着,银行利息高的时候存银行,低的时候就买大公司债券。后来他工资涨了,儿女也都长大了,外公的零花钱就多了起来。他先是买了几百块的保健枕,再买了千把块的保健仪,后来又买了万把块的蜂胶,晚辈们送的脑白金他也开始自个儿喝,而不是转手送给别的亲戚了。他的零花钱变多,我的红包也就跟着变多,从最初的一百,慢慢涨到了一万。但即便是这样,他还是存了好几十万留给表弟将来上大学,也许复利真的很可怕。

其实等我上了大学,每年见到外公的机会就不多了。明明每次见到外公,他都有变老,我却一直在用记忆中的外公自我洗脑。说我外公身体可硬朗了,60岁才开始长白发,满口牙都是真的,爱吃重油重盐的大鱼大肉,爱蒜如命,也爱大葱,顿顿离不了高度白酒,80岁还骑车到处遛弯儿。其实我大学毕业的时候外公便不再骑车,也不再哼哧哼哧扛东西回家了,高度酒已经很少喝,饮食也已清淡了很多。曾跟着老年旅游团到处走走看看的他已经在家里歇息了许久。他也早已学会不再给我夹他自己爱吃的菜了,但如果我蘸了他做的酱汁,他还是会笑很久,问我是不是很好吃。我如果吃不完剩饭剩菜他也不再说了,换做小时候,他要装作打我的样子叫我不要浪费,说粒粒皆辛苦。

不是说好的,要活100岁的吗!为什么说话不算话。

Written on January 27, 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