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割智慧
春天在自家后院播种的小番茄熟了。摘下几颗洗洗,一口咬下去,薄皮脆裂,汁水四溅,浓郁的番茄清香溢满整个口腔,清甜清甜。这口感比市面上买的小番茄要丰富得多,不仅有果香,还夹杂着丰收的喜悦和耕耘中汲取的智慧。
亚当·斯密曾在《国富论》里盛赞农民的智慧。他感叹,但凡有点商业头脑或好奇心的人都该知道农村的底层劳动人民比城里的工人脑子要灵光得多1。因为工人面对的,是一成不变的机器原料,而农民面对的,则是变幻莫测的大自然。久而久之,后者的眼力与判断自然被磨砺得精准老到:
The man who works upon brass and iron, works with instruments and upon materials of which the temper is always the same, or very nearly the same. But the man who ploughs the ground with a team of horses or oxen, works with instruments of which the health, strength, and temper, are very different upon different occasions… The common ploughman, though generally regarded as the pattern of stupidity and ignorance, is seldom defective in this judgment and discretion. He is less accustomed, indeed, to social intercourse than the mechanic who lives in a town. His voice and language are more uncouth and more difficult to be understood by those who are not used to them. His understanding, however, being accustomed to consider a greater variety of objects, is generally much superior to that of the other, whose whole attention from morning till night is commonly occupied in performing one or two very simple operations. —— Adam Smith
要不是我亲身经历,我恐怕真的很难猜透亚当·斯密所说的农民的智慧,到底是什么。
最先学会的一课,就是明白小番茄所需要的,并不是温暖呵护,而是风霜雨露。老张跟我选的番茄品种是一种叫“摇钱树”的cherry tomato。既然选摇钱树,说明我们对收成肯定有些期盼。而品种名里有樱桃这样听上去就很娇贵的字眼,说明我们也是愿意下功夫培育的。在大雪纷飞的二月,老张准备好育种板,在恒温20度的暖气房里开始育种。不多久就出苗了,他小心地把苗从育种板移到花盆里。
到了三月,番茄苗长得有模有样了,但面对天气捉摸不定随时准备来一场倒春寒的伦敦,老张并不放心把苗儿交托给院子外的花圃——那儿的环境太恶劣啦。但番茄苗越长越大,放在室内实在占地方,迫于无奈,老张只好精选几株长势最旺的好苗子,把剩下的歪瓜裂枣移到院子里。平日天气好的时候,他就把好苗子盆挪到室外晒晒太阳,一遇上阴冷天,他就把盆挪回家。他就这样一路精细呵护,一直到了番茄小黄花冒个不停的六月。
呵护有加的那几盆,总共开了3串花,目前只结了一个番茄果。而花圃里野蛮生长的那几株,结的花和果都让人眼花缭乱,实在配得上“摇钱树”这一称号。
能结出几百颗小番茄,这功劳当然不能完全归给风霜雨露,还要感谢忙个不停的小蜜蜂。能得到小蜜蜂的青睐,是我没想到的。因为竞争太激烈了。我们家周围有四大公园,其中有一个皇家植物园,一个皇家狩猎场。除了公园还有许多教堂,随便一个教堂的后花园都能用来办婚礼,盛开的花朵能把婚礼照片背景塞得满满当当。除了教堂后花园还有诸多热爱园艺把后院布置成小花园的大叔大妈。蜜蜂虽然视力不好,但也不会眼瞎到成天往我家跑吧。小番茄并不是一次性开花的,而是一批批慢慢开的。只有蜜蜂每天都来授粉,才能保证每朵花都结果。但小蜜蜂还真来了,而且是持续不断地来。
其实这种担心自己的东西拿不出手的心态一直伴随着我。比如我写博客就会想,比我写得好的人有那么多,读者时间那么有限,为啥要花时间来读我写的东西呢?又比如我学编程也会想,比我早接触编程的人有那么多,比我脑袋灵光的有那么多,大概所有需要写出来的代码都已经被写出来了,我这个时候学还有什么意义呢?写论文的时候就更觉沮丧,因为这时候我的对标对象已经不是同时代的人了,而是整个人类史、整个学界、不管是2000年前出生还是20年前出生的聪明人了。太阳底下无新事,我总担忧轮到我这一代,人类的智慧已经差不多被穷尽了,轮不到我再贡献些什么。
然而,让我毫无自信的小番茄花,却一朵不落地结果了,每一颗都那么清甜干冽。小蜜蜂并没有嫌弃后院那些不起眼的番茄花,对它们来说,每一朵都有其价值。那么,拥有独一无二基因组的我,应该也不用怀疑自己的价值吧。这是我学到的第二课。
最后一课,关乎收获的喜悦。我不敢说我们种出来的番茄比超市里卖的高级货质量好,营养价值高。但我敢说吃自家产的土货吃起来最幸福。从播种到丰收,每一步都参与其中,见证它们的成长,感受日积月累的力量。从种子到果实,从土地到餐桌,中间没有任何运货员采购员收银员。小小一颗番茄,让我我体味到的,是一部纯粹、鲜明的番茄史。
明年还种,要收割果实,更要收割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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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urce: The Wealth of Nations, Book I, Chapter X, Of Wages and Profit in the different Employments of Labour and Stock, Part 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