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用棍

by G. K. Chesterton

万用棍

1.

请原地不动,环顾你的四周,看看能不能找到三两样东西是人类一诞生就有的,它们至少得古老到在公元前几世纪,或是在原始部落就占有一席之地。我猜,你可能会看到桌上的刀,墙角的木棍,还有壁炉里的火。你发现,这几样东西都有一个独特之处,那就是它们都没什么特定用途。这些古老的物什都是万用的,能满足多种不同的需求。不少愣头青考究癖还在四处窥探,企图挖出某些老古董背后的根源,可事实上,流传下来的老古董背后可能有不下五十种起因,其中渊源更是不下一百种。

刀能砍树,切奶酪,削铅笔,还能割断别人喉咙。总之它用途广泛,可以加工出一大堆精美绝伦或稀松平常的物件。木棍能当拐杖,扶人起身,也能当棍棒,把人打趴;可当箭头指路,也可当平衡木杂耍;能像香烟一样供常人把玩,也能化作巨人手里杀人用的狼牙棒。它是棍棒,也是拐杖。是根细长的指挥棒,也是瘸腿者的义肢。

火,也是如此。关于火的用途,现代人的看法简直太离谱了。新近流行的说法是,火就是用来取暖的。岂止取暖?火还能用来照明,召神灵,烤面包,炒栗子,烘衣服,烧开水。还能点把篝火围炉夜谈,给孩子讲故事,表演手影舞。壁炉里的火,是一家人的红心,伟大异教徒也说,人之将死,病榻前不能没有火。

2.

人们不断玩新花样,试图替代这些老古董——这估计就是现代文明的一大标志吧。只不过,新东西只能满足一种特定需求,而老古董却常常一样顶十样。现代人用卷烟示意,不用手杖了。他们用特制的小刀削铅笔,不用普通刀了。他们现在用暖气取暖,不用火炉了。我怀疑,那种小刀恐怕连铅笔也削不干净利落,至于暖气,恐怕加热效果也很有限。可我们要是想一想那些老古董能满足的需求,就会意识到现代文明是多么滑稽而恐怖。我们可以想象未来的人会用铅笔刀割人喉咙,用香烟玩单剑比赛,用电热炉烤小松饼,望着花花绿绿的暖气片发呆。

古老的东西多为万用,现代的则多为专用。放眼望去,这条定律几乎处处适用。经纬仪只有平放才能测量角度,不像木棍可以在空中随意挥舞,想摆什么角度就摆什么角度。柳叶刀只能做小手术用,劈、砍、截肢什么的都不顶用。电灯泡只能照明用(这算家用电器的自谦吗?),至于石棉炉……呃……石棉炉是干啥用来着?

如果一个旅行者在大沙漠里走,找到一团绳子,至少他能想出绳子各种千奇百怪的用法,有不少用处还能救急。比如说牵骆驼,扎木筏,做吊床,捆棉絮。还能帮私奔的情人搭绳梯,或是给初次旅行的人绑好旅行箱。他还能学着给弓上弦,甚至……还能在崩溃时自我了结。假设另一个旅行者也在大沙漠里走,他找到一部电话机,那他可就不幸多了。电话只能用来打电话,别的一点用处也没有。虽说打电话算得上人生的一大乐趣,可要是无人应答,那就悲催了。

所以说,这些老古董看似古旧平常,可不管你想对哪件刨根问底,看看它们的根源是什么,最终都会牵扯出几百条旁根末节。现代的社会科学家要想找出这些老古董的单一根源,那简直就是枉费心机。几乎每一件古法都有庞杂的根源体系,它们背后都有至少四五条支撑节点。它们起码是“四足类”的,更有甚者还是“百足类”的。

只要稍微琢磨一下身边的新老例子,你就会发现这是大势所趋。你到处都能见到一件顶六件的大家伙,也能见到六个功能单一的小家伙,有时候甚至只有5件半(这也挺让人头疼的)。但不管怎么说,我并不是说工具的功能逐步分离,愈加专一是毫无用处的。我经常感谢上帝让我用上电话机,也常为柳叶手术刀的发明赞美主,这些发明虽然适用范围窄,但十分精致,很多时候也是贴心的生活必须品(呃……那个石棉炉除外)。但我相信,即使是专一化趋势最坚定的拥护者,也不会否认一点,那就是这些古老而多功能的东西往往兼具独特感和普适感,而这种特质理应流传下去。

3.

至少在精神层面,我们需要一些多才多能的人来制衡日益庞大的专家队伍。不妨更进一步,把刀和棍的比喻用在更形而上的领域——宗教。宗教就像一名永生侍女,有时包干百事,服侍一家人,有时也服务全人类。她既提供理论定律,带人一窥浩瀚无边的宇宙;她也提供道德律,带人感知惊险刺激的伦理边界。她给学生上逻辑课,给孩子讲童话故事。她直面数不胜数的怪力乱神,教人看清自己的七情六欲,同时,人们欢庆节日她又喜闻乐见,对敲钟打鼓,上香礼拜什么都来者不拒。

如今,大一统的宗教已分化出出许许多多的枝节,就像壁炉拆分成了暖气加电灯泡一般。带有传奇色彩的宗教仪式和古典象征已被当代艺术(就是那门为了艺术而艺术的狭隘行业)所取代。现代艺术家的创作逻辑是,他们尽可以用一切标志符号,只要别真有什么象征意义就好。而颇具浪漫色彩良知也变成了干巴巴的伦理学,它不曾受宇宙能量场的浸染,也未经艺术芳韵的熏陶,倒不如说是一门为了道德而道德的科学。而对民间通灵事件的研究也从宇宙起源论和伦理学中剥离开来,成了特异功能研究学。

一切事物都处在互相分割剥离的状态中,都冷了,血气全无。音乐家从歌曲中分离出曲调和歌词,他们认为曲调跟歌词混在一起简直糟蹋了彼此。不少营养学家则公开倡议豆浆油条要分开吃,说这样更健康。整个世界都被卷进一场巨大的离婚官司中。所幸,依然有些人听到了灵魂深处的呐喊,他们对先贤留下的习俗仍心存敬畏——先人连结的,后人不可分开。

4.

本来不想谈宗教这类敏感问题,可我相信一定有很多人不希望这样一种可以解释万物的力量自此彻底淡出我们的生活,秉持这种观点的有神论者和无神论者都大有人在。即便是现代人,也得承认,参差多态是种美德,而且是种极易被人忽视的美德。纵使年代更迭,一个参差多态、动态平衡的社会都是很多人追求的梦想。亚里士多德推崇的通才教育(liberal education)是如此,多才多艺的艺术大师莱昂纳多·达芬奇手下的艺术作品是如此,被誉为多面人骑士的英格兰圣公会主教威廉·坦普尔(William Temple)创作的艺术品也是如此,虽业余,却令人敬佩。参差多态能捕捉到一股无所不及的强大艺术张力,沃尔特·佩特(Walter Pater)曾说,一切艺术的终极追求就是靠近音乐(All art constantly aspires towards the condition of music),因为只有在音乐中,形式和内容不分彼此,浑然一体。诗人惠特曼的那句“我伟大,我包罗万象”(I am large, I contain multitudes)更是振聋发聩。

可惜的时,这样的广度和高度是大多数人无法企及的。倒不是因为大多数人得工作,而是他们工作性质的问题。莱昂纳多·达芬奇也工作得很拼,而很多政府官员,办公室文员,会计或是水管工就算完全不工作,也不见得会显露出一丁点亚里士多德式的通才气质。普通人难以成为通才,主要原因是普通人得靠一门技艺混饭吃。他们不仅得学一门技艺,还得把技艺学精,在竞争激烈的社会中争得一片立足之地。对男人而言尤为如此,从远古的狩猎师到现代的电子工程师,他们不仅得干活儿,还得把活儿干好。宁录(Nimrod,《创世纪》人物)不仅得争当上帝眼里的好猎人,还得争当其他猎人眼中的好猎人。

5.

现代社会引以为傲的,当属科技创新。可这些科技奇迹背后是大脑的高度专注,专注程度非比寻常,注定会打乱理智,其对理智的破坏程度不亚于某些宗教的偏执。有句谚语是这么说的,再厉害的鞋匠也跑不过他的鞋子——这观点太缺乏想象力了,简直狭隘得令人发指。照这么说,整个世界都只能往某个既定的方向发展:因为神枪手也没法超过他的子弹射程,更何况枪手还常常射不中;天文学家也没法比他的望远镜看得远,更何况他的望远镜也看不了多远。

持这些观点的人就好比有些人,他们爬高山,登到山顶,望向远处,看到地平线是戒指的模样,然后就心满意足地下山,脚步或快或慢,到山下的城镇旅行去了。城镇的存在的无可厚非。这个社会的确需要专才,可是,难道就不需要守望远方地平线的人了吗?难道所有人都得去当外科医生或水管工不成?所有人都得靠一门专门的技艺谋生么?传统社会中,只有一半的人得这么做。每家每户都有个专精之人(男人),也有一个杂而不精的人(女人)。反正既定的传统是这样的,对也好,错也罢,总之,通才与专才恰恰大体上是依据性别划分的。聪明,留给男人,而智慧,则必须交给女人。不然,聪明早晚会扼杀智慧,这是少数伤感而确凿的事。

可对现代女人而言,这种包罗万象的智慧(又称常识)大概很久以前就消失殆尽了。它早就在技术狂热和野心勃勃的熔炉中融化干净了。男人专注是被逼无奈,他被赤身裸体地抛到这个世界战斗,却只有一件武器。世间的压力,他得迎头直面,而他的妻子则只须侧面迎接。总之,正如“武林秘籍”所说,男人得付出全部“精力”,而他的“精力”是何其有限!* 其他方面的“力”可大多了。如果他是一流的小提琴手,那么他就得拼命拉到最好,忘掉自己还是个不错的二流风笛手,三流台球手,四流花剑手,五流作家,有不错的纸牌技艺和射击手法,最重要的是,他还有神的形象。

*译注:此处为意译,原文为:he must give “his best”, and what a small part of a man “his best” is!


关于本文

-原题:The Universal Stick -节选自:The Collected Works of G. K. Chesterton, Vol.4: What’s Wrong with the World. By The Gutenberg Project -转载请注明文章链接,并保留作者及译者信息

关于作者

G. K. Chesterton

G.K.切斯特顿(Gilbert Keith Chesterton,1874~1936),英国作家、文学评论家,神学家。一生共著有 80 多本书、数百首诗、200 余篇短篇小说、4000余篇散文论述以及多出戏剧,代表作:Father Brown series, The Heretics, The Orthodoxy,The Everlasting Man。

译者:yihan @ 杰罗姆之友翻译小组 图片来源:www.stylus.com; www.wikipedia.com

Written on December 12, 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