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我的老睡袍
每次弹出iOS系统升级通告,我总感到厌烦。光下载个升级包就要好几个小时,下载完想安装却发现系统容量不够——得腾出5GB左右才能装新系统。好不容易删来挪去腾出空间升好级,却发现好些App不兼容了,耗电速度也哗啦啦快了不少。
所以,表面上升级离我只有一步之遥,实际上我却要过五关斩六将,期间难免有不少伤亡。不仅软件升级如此,平日里升级家电、添置衣物也是一样的道理。不是说好有高压锅和电饭煲就够了吗,微波炉烤箱蒸锅洗碗机是哪里冒出来的?不是说只买一条连衣裙么,怎么不一会儿就开始挑皮鞋、裤袜、皮带和外套了呢?
后来我才发现,人们早就给这种“升级强迫症”取了个名字,叫狄德罗效应(Diderot’s Effect)。话说Diderot是个法国作家,日子过得还蛮清贫,有位友人送了他件深红色的高档睡袍,他收到礼物后十分开心。可没想到,这却成了噩梦的开端,给他带来了无数苦恼。于是狄德罗就写了篇小散文,名叫《怀念我的老睡袍》(Regrets sur ma vieille robe de chambre)。这篇散文出版于1769年,Diderot的辛酸泪都写在里面了。还蛮有趣的,译文如下,考虑到时代背景差异有点大,有适当删改。
怀念我的老睡袍
——给“品味高、荷包扁”的人一点忠告
那件老睡袍啊,我为何要丢掉它呢?它被我穿惯了,我也穿惯了它。它服帖地包裹着我周身,一点也不束手束脚。穿着它,我看起来活力非凡,帅极了,而新睡袍却让我显得僵硬拘谨,俗不可耐。我的老睡袍几乎事事都能助我一臂之力。出生卑微的总是分外殷勤嘛。要是书上沾了灰,我随手拽起睡袍一角拂去灰尘就行。要是羽毛笔出墨不畅,我就用睡袍另一角疏通一下。睡袍上满是墨迹,看来它还真干了不少活儿呢。睡袍上布满长长短短的墨迹,这可是文人墨客的象征,人家一眼就能认出我是干什么的。可新睡袍却透着一股浮华味,没人看得出我是谁。
在老睡袍的庇护下,我坦然无惧,不怕它洗坏熨坏,也不怕自己笨手笨脚,不担心它被火星子溅到,也不担心被水泼到。过去,我是老睡袍的主人,可如今,我却成了新睡袍的奴隶。
我现在忧心忡忡,当年巨龙失守金羊毛后心情估计糟糕透了(译注:金羊毛的典故来自希腊神话,被Colchis国的Jason和Argonauts偷走),可再怎么焦虑懊丧顶多也就跟现在的我差不多吧。
我不哭,也不叹气,可我每时每刻都在诅咒:该死的奸商,明明是普通料子,一染上贵族红就身价翻番,这伎俩到底是谁发明的!我自己也该死,谁叫我对精致的服饰一见倾心呢?嗳,我的老睡袍呢,我那谦卑的、布料普通却舒适的老睡袍哪儿去了?
朋友们,我跟你讲,还是老朋友可靠呐。你们要小心,别掉进财富的坑里去。我可算是吸取教训了,你们可别重蹈我的覆辙啊。穷有穷的自由,富有富的牢笼。
第欧根尼(Diogenes,译注:就是那个喊“别挡着我阳光”的希腊哲学家)啊!要是你看见自己的门徒披上阿瑞斯提普斯(Aristipius,译注:希腊哲学家,享乐主义派创始人)奢华的斗篷,你会怎么想!噢,阿瑞斯提普斯,这件奢华的斗篷可是用低声下气的言行换来的。你看看你,弱不禁风,卑躬屈膝,一点男子汉气概都没有,哪里比得上戴奥真尼斯啊,他虽披着破斗篷,但意志坚定,生活自由自在极了!
我居然离开木桶,好好的君王不当,反倒来事奉暴君。无休止的奢华蹂躏了多少简单美好的东西啊。朋友们,我的故事还没说完呢,你再听一耳朵吧。
我家有好多破烂货,那件老睡袍是其中一样。此外还有一把稻草椅、一张废木桌、一小块贝加莫地毯、一块木板,上面摆着几本书,挂毯上还悬着几幅无框的烟灰色版画。版画间还挂着三四个挂钩,我的老睡袍就挂在那儿。这些东西都是穷苦人用的,看着很顺眼。
可现在却一点也不顺眼了,东西摆得突兀、扎眼、美感全无。罪魁祸首,就是那件深红色新睡袍。
农家女我看得惯。她们戴简单的粗布头巾,头发散落在脸颊两侧,衣衫破了几个洞,小衬裙太短,穿不太下,赤着脚,脚边还沾了点污泥。可我并不觉得她土,我尊重她们阶层的人。她们日用品常常不够,吃不饱也穿不暖,对此我很同情。可有一类女人我一看到就反胃,唯恐避之不及。她们戴着英国时兴的头饰,衣袖敞着,丝绸长袜脏污不堪,鞋子也破了口,这类女人当下穷困潦倒,却不甘心放弃富足时的珠光宝气。
要不是那件新睡袍逼我升级配套家具,我本可以安心地住着陋室。
我取走了贝加莫地毯,它本来在波状花纹的幔帐旁,挂了好多年了。接着两副版画也显得不搭调了,于是我又换了两幅新版画。我又把稻草椅挪到前厅,摆了把新皮椅。荷马、维吉尔、贺瑞斯、西塞罗的书也被我从木板上移走,放进了镶嵌图纹的书柜中。
我在火炉前装了面大镜子。老友送给我的两座可爱的陶土雕像则被我换成躺卧着的维纳斯铜像。
废木桌还在战场上坚挺着,桌上堆着小山高的册子和论文集,似乎要保护木桌不受伤害。可它终究有气数耗尽的一天。尽管我平常懒得搬东西,但最终册子和论文集还是出现在了精美的办公桌上。
冲动是魔鬼!品味格调何其微妙,它瞬息万变,时而引领潮流,时而推翻经典。它掏空老爸的小金库,耗尽女儿的嫁妆,挪用儿子的教育基金。它创造了许多美好的事物,却也催生了诸多邪恶。就是因为品味,我丢掉了家里的废木桌,换成精致的办公桌。也许有一天,我会如梦方醒,听到圣·米歇尔桥(Pont Saint-Michel )头传来认证拍卖师嘶哑的嗓音:躺卧维纳斯铜像,起拍价,20路易金币。
鼓捣完后,办公桌和新版画之间又空出了一块空墙面,光秃秃的很不顺眼。于是我安上了一只挂钟。这只挂钟何其精美,钟面是青铜做的,还镀了金呢!窗边还有空位,似乎得再摆张小桌才好。于是我又买来了小桌。可小桌跟版画间还是少了点什么,于是我又挂了两幅Grenées的画作。
此时,那块镶边小毯成了唯一一件陋室幸存物。这条可怜的毯子跟我新装修完的豪华房间明显格格不入,可我还是不想扔掉它。我就像一个从小木屋被接进皇宫的农民一样,一边啧啧称赞,一边却又不肯脱下沾满污泥的木鞋。第二天一早,我穿着深红色的新睡袍,走进工作间,低头看见了那条旧毯子。顿时,我想起了自己卑微的过去,不禁心一沉,骄傲感顷刻间烟消云散。
来源: Oeuvres Complètes, Vol IV. Paris, Garnier Fréres, 1875 法英译者: Mitchell Abidor ***
狄德罗还碎碎念了不少,对老睡袍的怀念之情简直溢于言表。我突然想到,双十一刚过,估计不少人在11.11当天并没有买多少东西,只不过,在接下来的364天时间里,可能会花大笔的钱搞配套升级。 …… 侬,还不赶紧清空购物车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