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手术史

前阵子,我爸妈回了趟老家,然后把外婆接来福州玩。开心了没几天,外婆就在家里滑倒了,手臂摔骨折,腿也受了伤。好在伤势不算特别严重,做了个手术,两周后就出院了。外婆出院时,隔壁床的叔叔恭喜外婆,祝她早日痊愈,而他自己一时半会儿还出不了院。他原先是切海带的,切的时候出了意外,腿被海带卷了进去,就只好截肢了,现在每天都要打点滴消炎。他在病房里跟普通人没什么样,醒着的时候看看电视剧,吃吃水果,并没有呼天抢地抱怨生活不公。生活总要继续,不知他将来会做什么营生,我没敢问。

外婆出院后,过起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好在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卧病在床,所以她倒乐呵呵的坦然接受。外婆年轻时还蛮严肃的,小时候我没少挨她的批。她老了之后变温和了,生气的次数也渐渐少了,所以笑容多了些。再后来因为眼皮下垂得厉害,做了个拉眼皮的手术(跟割双眼皮差不多),然后她就有了双天然的弯弯的笑眼,永远笑呵呵的模样。可她虽然笑笑的,心里却还是很难过,总想自己做些什么。我的书房跟她的房间紧挨着,有时候我听到她一个人在房里哀叹,说自己太不小心,给我爸妈添了太多麻烦,做手术花了好多钱之类。她还会跟观音菩萨们斗斗嘴,说为何不保佑她,让她身体遭这么多磨难,说能不能让她快些好起来,只要能自己吃饭上厕所就行。不管我们怎么安慰,外婆总在自责,总想快快不让我们照顾她。

有一次,她唤我给她拿把剪刀,说她想剪指甲。我把我的指甲刀递给她,本想让她自己剪,好让她过过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瘾,可又担心她眼睛不好剪到肉,我就帮她剪了。她很开心,每剪完一个指甲,就忍不住用旁边的手指摸摸指甲刃,她说小时候帮我剪指甲,没想到转眼间就角色互换了。然后她就开始嘱咐我,叫我早点回福州定居,好好陪陪爸妈,然后找个靠谱的男朋友,让她抱外孙。她有神奇的切换话题的本事儿,无论我聊什么,她最终总能把话题聊回到那个点上。

外婆一直很疼我,也很为我自豪。眼下她最期盼的,就是我能“幸福”,这是她心心念念的。而这次手术,似乎又提醒了她这一点。我没问她做手术怕不怕,但我知道她是怕的。平淡的日子被突如其来的手术打破,年岁渐长,全麻手术也让人觉得越来越不安。每次手术前,也许她都要翻出所有忧虑,温习所有牵挂。而手术一完,她就急切地想知道她牵挂的人和事儿都怎么样了。那感觉,大概就像从大山里回来重新联网一样吧。手术的伤口早晚会痊愈,现在医术也越来越好,手术用的是蛋白线,不用拆,钢筋也不一定要取。但那份疼痛与不安却不一定会消失。她害怕将来再次跌倒,害怕再给子女添什么麻烦(虽然子女毫不介意)。

几年前,我妈妈也做过一次手术。当时我刚去伦敦交流,妈妈打电话给我说,她可能要做手术。我觉得这怎么可能,我出国前她还好好的,做什么手术啊。她说了一堆化验结果,说虽然没有确诊,但可能性很大。我还是拒绝接受这个现实,我总觉得这是医院糊弄人,那些报告肯定是假阳性的。我爸叫我回国,我妈却坚持不让,说过两个月学期就结束了,叫我到时候再回。后来我才知道,其实情况远比我想得糟,只是我妈没说。现在想想真的非常后悔(尤其是看了萌大夫的文章后),我当时应该立即回来,在妈妈最需要我的时候陪伴她。

现在妈妈身体早就恢复了,可每每回想起那次手术,她都觉得非常非常伤心。妈妈好强,做手术的事儿她没有跟亲戚讲,她不想让亲人知道她的病有多严重,再加上亲戚朋友都在浙江,所以手术当天就只有爸爸一个人陪同。可就在手术期间,出了意外。手术前爸爸签了一堆字之后就在等候室等着,等了很久很久,手术还没做好。妈妈生病期间,爸爸又得当保姆又要照看生意,在手术室外等候的时间过得格外的慢,他觉得几个月的担子终于就快放下了,就决定去医院楼下散散心,他心想签完字应该就没事儿了,况且医生也是大熟人……结果,就在我爸离开的那会儿功夫里,我妈妈因为麻药剂量不够提前醒了过来,痛得撕心裂肺,而补加麻药是要病人家属签字的。这时候护士大声叫XX家属在哪里,而我爸爸居然不在!因为情况紧急,根本来不及联系,最后就只好我妈妈忍着剧痛自己签了字。

这是妈妈永远的痛。不管我爸爸在手术前和手术后照料得有多细心,这件事妈妈也很难忘怀。虽然妈妈怪的是爸爸,可我知道,我也难逃其咎,要是我当时在,就不会出这样的意外。

我原本以为,手术最让人害怕的是“开刀”这一环节,但家人的经历却告诉我,最痛最怕的往往是开刀之外的事。外婆现在已经完全康复,能自如行走,可她好了伤疤没忘痛。她走得非常小心,生怕又滑倒。她怕下次滑倒,手术就没这次这么顺利了。她怕再来这么一次,就到死也看不到我“幸福”了。妈妈现在身体也很好,有时看到那条长长的刀疤还会半开玩笑地说,当年保养得好,生我都没长妊娠纹,况且也没生二胎,没想到还是没有躲过呀。刀疤有十来个厘米长,我摸了摸,问她还疼不疼,她说早就不疼了。可是,跟刀疤有关的记忆应该永远是疼的。如果妈妈像我这么脆弱,说不定夜深人静想起此事还会偷偷掉眼泪。

妈妈的手术我一直很愧疚,可我悔改的程度也不深,就是由一年回家两次改成了一个月回家一次。我想,如果手术的痛和怕无法避免,至少我以后该尽力让家人少受手术之外的苦。

说开了,其实伤口不光光身体上有,手术也不只有医院才做。丧亲、离婚、失爱、甚至平日的矛盾摩擦,总之每一次心痛,都称得上是做了一次心灵手术吧。只要是手术,就没有不疼的,只不过有人喊疼有人默默忍着。心灵手术,不管大小,还是能不做就不做吧,如果无法避免,至少不要补刀,也不要再揭伤疤。至于什么算补刀和揭伤疤,我想就不用我细说了,将心比心吧。

Written on January 26, 2015